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※此篇鬼茨文會在CWT51攤位販售,痞客與成書可能有些許不同。(也可能一樣。抹。

印量調查:CWT51陰陽師鬼茨同人小說《牽縈》印量調查(至1/20止)

BL清水向。關於糖和虐因人而異不多加探討。

鬼茨=鬼切×茨木。尊重各種CP。若不適應者,請按上頁或X離開。

裡面多少口頭上談到酒吞、源賴光,不喜誤入。(真不想說。

人物絕對盡最大的心力去完整詮釋,若有崩壞情況,敬請體諒並理解。


 

無章

 

  他一無所有,也一無所求。

  事過境遷,他唯一奢望的,

  只有他給予他的魂縈夢牽。

 

 

 

零章

 

  他在等。

  他在等與他約定,約定一定會回來的人。

  盤坐在樹下,他一頭雪白長髮隨風飄揚,左手的酒盅內,透明無色的酒也隨風盪起陣陣漣漪。

  右邊殘破的袖口同樣在風中舞動,曾經為斷臂的鬼手所執著的恨意,如今也化作過往雲煙。

  不遠處,三把刀柄及刀面各形異同的武士刀深深沒入土壤,靜靜佇立原地,像極了一座無名墓碑。

  茨木童子淡淡瞥了一眼,宛若守墓之人,又似過路之客。

 

  彈指歲月,輾轉迂迴,悲歡苦痛、喜樂哀愁,這一生無非如此罷。

  但假使真有那麼一個人,願意用心血、用生命去守護彼此的一切,那麼彼此的一生是不是就不再平庸無奇?

 

  ──鬼切留下比自身還重要的事物給他,並承諾他:「我一定會回來。」

 

  他相信他。

  他要他等。

  所以,他等。

 

  不論要多久、多長。

 

 

 

一章

 

  ──或許,在很早的時候,他們倆就注定了彼此的緣分。

  ──又殘酷、又殘忍,不帶任何一絲溫柔的邂逅,以及重逢。

 

 

  鬼切跟隨成為自己一部分的鬼手指引,重新回到了不復以往的大江山。

  ──大江山,是他不能逃避的地方,那裡,還有著他不能逃避的人。

  他拼命找尋,找尋那個他必須面對的人。

  「你在哪裡……」無視身負重傷的身體,鬼切遙望狼藉一片的故地,輕聲呢喃。

  眼前所見的大江山,早已和自己模糊記憶裡的大江山有著天壤之別。血色可怖的山林,殘存許多無人處理的妖鬼死屍,惡臭燒焦的氣味瀰漫鼻端,深深刺激他處於緊繃狀態的神經。

  忽然──一道清脆搖響的鈴鐺聲游進他保持關注的耳,迅速往聲響的來源轉身,下秒,一隻紫黑色的大掌毫不猶豫的直接朝他的心口襲去!

  沒有思考的時間,鬼切半抽出刀刃,硬生生抵禦這有備而來的一擊!刀與手交鋒,不分軒輊的僵持半晌,才因彼此的妖氣彈開。

  拉開進可攻退可守的距離,他抬起打算看清來人面目的頭,眸光倏地一晃,神情顯露的,全是意料之外下的震驚。

  「……」他開了開口,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。

  他從沒想過,他會在這樣的情況找尋到他,找尋到他必須面對的那個人──

  「鬼切!!」低沉、憤怒、且充斥怨恨的呼喊,伴隨人影異常寬大的手掌撲捲迎來,一身紅色戰袍的人影狠狠瞪著他,漆黑虹膜中的金色眼瞳,迸射出純粹無雜念的殺意。

  聽聞人影喚道自己的名,鬼切飛快回過神,他拔出剩餘的刀身,抵擋一次又一次人影毫無間斷的攻勢。「鏗鏘」交響,招招刁鑽,招招致命,他防得狼狽,多次差點成為人影的手下亡魂,但卻不曾反擊──因為他明白,人影之所以如此奮不顧身的理由是什麼。

  眉頭深蹙的瞟向人影右側已然空無一物的袖口,他認真思考著要是自己也成為這副模樣時,他該怎麼做?又會怎麼做?

  亦許,他最後的選擇,與他同樣。

 

  「鬼切!我一定要報這斷臂之仇!!」眼前,已被慍怒吞噬的人影散發更加強烈的殺氣厲聲宣告。鬼切咬牙抗衡,人影是真的要置他於死地,不過想當然爾,畢竟,讓人影獨剩一隻手臂的罪魁禍首──正是自己。

 

  是他,奪走了他的右臂。

  是他,奪取了他的尊嚴。

  是他給了他悔恨。

  是他給了他侮辱。

  教他報仇的人,是他。

  教他報復的人,是他。

 

  開啟他一切驟變的人──正是他。

 

 

  「茨木童子。」鬼切淡淡道出人影的名,聲音輕得幾乎要湮沒在風吹之中,接續說出的話語,卻是連風吹都無法撼動的堅定。

  他說:「請你殺了我。」

 

  ──請你殺了我。

  ──用你的手、你的怒火、你的決意,親自殺了我。

 

  這是他的罪惡,如果眼前的人願意給自己贖罪的機會,那麼他將雙手奉上自己這條沾滿鮮血的性命。

  ──他來到這裡找尋他,就是為了這個原因。

  人影渾身一頓,霎時停止如暴風般揮擊的手,警惕的移步退開,人影繫於右腳踝上的鈴鐺作響,清晰的環繞在兩人僅剩呼吸的氛圍。

  慢慢放下凝聚妖氣的左手,過了五秒,人影才遲疑的反問:「你是認真?」

  鬼切收起刀刃,赤紅色的眼眸死死盯著人影。

  「茨木童子,請你殺了我。」他再次說,一字一字,毫無半點玩笑。

 

 

 

二章

 

  「……」

  在見到鬼切的時候,茨木童子的確打算殺了鬼切,以報這斷臂之仇、這大江山之恨、以及喪友之痛。

  他臆測過兩人交手會有的情境,但他沒想到鬼切會對他說出這種話語。那不帶任何假意的請求,完全出乎他的想像。

 

  『請你殺了我。』

 

  異常慎重、異常認真,還帶有懇請成全的語調──鬼切懷的,究竟是怎樣的心思?

  保持觀望的態度,正當茨木童子欲開口詢問緣由時,鬼切突然踉蹌幾步蹲下身,痛苦的摀住左眼。

  現在又是怎麼回事?他被眼前的狀況搞糊塗了,鬼切的樣子很不正常……記得沒錯,鬼切的左眼有著和源氏訂下的契約,雖然他不知道像鬼切這樣的大妖為何甘願做陰陽師的走狗,只是鬼切的反應太過怪異,似乎在抗拒著什麼……

  「可惡!可惡!原來那個人類還沒死?他還沒死!」鬼切仍摀著左眼。他粗喘著氣,發自肺腑,怒極咆哮,「那個該死的人類──!」

  狂嚎一聲,他的瞳孔閃爍比剛才茨木童子更狠絕的殺意,閉上眼,他從輕哼自嘲的嗤笑,漸漸轉為一陣令人深感戰慄的仰天狂笑,笑到後來,那眼角甚至堆積了淚,混著臉頰上的血流落。緊接著,一股非妖非鬼擁有的氣息,也從鬼切遮掩左眼的手指縫隙溢出。

  「等等……這股戾氣……」茨木童子愕然望著鬼切。難道說……

  腦內一閃鬼切現狀的可能性,他箭步上前,提高警覺湊近鬼切。他要確認,鬼切是不是正如他所想的──

  「鬼──」

  「啊啊啊啊啊……!」就在即將碰觸鬼切的剎那,鬼切左眼的戾氣驟然遽增,隨著他瞠大眼的吼叫瞬間釋放!

  宛如儲存的能量被耗盡,鬼切失去力氣的垂下手,在閉闔虛弱的雙眼之際,茨木童子終於仔細看清了鬼切那隻與自己印象截然不同的左眼。

 

  ──赤紅色的眼瞳、加上和他並無兩樣的漆黑虹膜、以及最後──破碎卻殘存的……

  ──源氏徽章……

 

 

 

三章

 

  ──殺了他。

  ──殺了他,鬼切。

  ──你的存在,就是為了屠戮那些惡鬼。

  ──殺了他們。

  ──作為斬盡天下的惡鬼之刀……

 

  「唔──!」

  鬼切猛地坐起身,驚醒的睜開眼眸。

  這裡……是哪裡?大江山?還是……

  環顧此地,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塊鋪墊的草皮,四周樹林遍布,靜謐的除了蟲鳴,就只剩自己輕淺的鼻息。

  他怎麼會在這裡?下意識摸了摸纏繞繃帶的身體,鬼切這才察覺自己被治療的多處傷口。是誰?帶他來這……還幫他療傷的人……

  「醒了嗎?」一道熟悉的低沉聲音從離他最近的樹旁傳來,那抹灰黑的人影融在樹蔭底下,讓他看不清其臉龐,但額頭上的鬼角卻顯露了人影的身分。

  「茨木童子……」鬼切不明就裡的道出人影的名字。茨木童子救了他?不……他怎麼會救自己?他不是應該──

  「呵呵!你看起來有很多疑問。」茨木童子冷笑,他站起身走向鬼切,居高臨下的看了一眼,接續盤腿而坐,給鬼切一個平視的角度。

  「你……救了我?」不從茨木童子口中聽到認定的回答,鬼切就無法相信。他理應當對他恨之入骨,沒有一絲讓他活命的機會才對,但是現在,他審視著他,有研判、有琢磨,他不知道他在思索什麼,不過他卻敢確定──茨木童子面對自己,完全完全沒有任何殺意。

  「說吧!」茨木童子並沒有想答覆鬼切的意思,「你的左眼,那是怎麼回事?」

  反射性抽搐被注意的左眼,幾乎是立即的,鬼切撇過頭,抿唇不語。

  說?他要說什麼?

  當時,他原以為只要殺了那個人類,自己體內的契約便會解除。抱著與那個人類同歸於盡的覺悟,他根本沒想過他會活下來,還支配了茨木童子被他砍斷的鬼手。隨後,他來到大江山──這本是他生活的地方,下定決心去面對被自己傷害的同族,還有這隻鬼手原本的主人。他想,讓他在對那個人類復仇完的最後,也讓茨木童子對自己復仇,並用自己的死,去弔唁那些死在他刀刃下的妖怪。

  而他沒料到自己會這麼快遇見茨木童子,甚至兩人不由分說就大打一場,望著茨木童子仇恨的神色,他彷彿看到自己復仇的影子,重疊在茨木童子身上……

  也是,他恨他是正常的,他想要殺了他的想法……和自己對那個人類一樣。

  所以他才要茨木童子殺了他。

  ──他是真的想要茨木童子殺了他。

  這樣的話,一切就能結束了。

 

  他回憶起在他砍斷茨木童子的鬼手之際,得知的關於自己的真相。

  當時,左眼被妖氣衝破契約的一瞬間,他被封印、被掩埋的記憶,紛至沓來的顛覆他本貫徹的信念,他混亂了,什麼是真?什麼是假?他以為的高潔,結果卻是邪惡;他深信的正義,結果卻是無法彌補的罪孽。

  他被欺騙。

  他被矇蔽。

  他被利用。

  他的一生──深陷在被人擺布的漩渦裡。

  好不容易,他以為沒了契約的束縛,他逃脫了那個人類製造的囹圄,終於得以用自己意識去做他最後的選擇……

 

  ──殺了他,鬼切。

 

  那道揮之不去的聲音卻在他準備赴死的一刻,下達了命令。

  左眼一陣陣的刺痛,讓他清楚明白了一件事──

  原來,他體內還殘存著那個人類的契約,

  原來,他還沒擺脫被那個人類操控的命運,

  原來,

  原來那個人類──還沒死────

 

  而後,他被那個人類注入身體的契約,開始試圖控制他。

 

 

 

四章

 

  「呵呵!看你欲言又止的神情,我的猜測大概是不會錯了。」看著鬼切眉頭深鎖的神情,茨木童子似乎也沒有從他口中聽到原因的意思。

  「猜測?」鬼切不禁看向茨木童子。他能猜出什麼?

  「從你左眼散發的戾氣,是陰陽師搞的鬼吧?」茨木童子一語道破,「我起初以為你是自願成為那群卑鄙陰陽師的式神,但看你方才戰鬥的模樣,加上你異常的反應和不是針對我的殺意……還有左眼與我之前印象不同的徽章……我很快曉得了並不是這麼回事,也很快察覺──」

  「你不打算殺我了?」突然,鬼切打斷茨木童子,幾乎是硬生生轉移話題,或說是刻意勾出他的恨意。

  「哈哈哈哈!」聞言,茨木童子朗聲大笑,反問鬼切,「你只是被操控,那我又何必再繼續恨你?又有什麼理由殺了你?」

  「你說什麼?」鬼切一度以為他聽錯了,「茨木童子你……真的不殺了我?」

  「難不成你還要我殺了你?」

  「……沒錯。」──至少現在,已是如此。

  茨木童子一愣。

  「而且,」鬼切瞥了茨木童子垂落的衣袖,不怕死的為他提出殺自己的緣由,「雖然被操控,但,是我砍了你的右手,也是我,給了你的仇恨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我回到大江山,就是為了面對死去的同伴,還有……你。」扯了扯嘴角,鬼切澹然一笑,右旁,被他支配的鬼手若有似無的現形,握住刀柄靜靜待機。

  「鬼切……」茨木童子瞇起眼眸,左手不自覺握緊成拳,尖銳的指甲刺進掌心,從洞口冒出滴滴血珠。他死死盯著鬼切,在鬼切那隻異樣的左眼中,他彷彿照映著一面破碎的鏡子,泛著鮮紅的光輝,血浴在他們似同非同的修羅場。

  殺了他……是嗎?

  良久,茨木童子鬆開拳頭,抬起手,緩緩朝鬼切伸去……

 

  ──殺了我。

  ──殺了我,茨木童子。

 

  只要他殺了他……這樣,他就能結束他滿是殘殺同族的一生,他做足了準備,死在他的手上──一個適得其所的地方,他無怨無悔。

  他明白「仇恨」的心情,正因如此,他才前來面對他,他也明白,或許自己,還隱隱期望得到他的原諒。

  哪怕只有微乎其微。

  他闔上眼瞼,等待鬼手撕裂他的時刻。

  「如果我死了,你能不能原諒我?」──他想這麼問他,但他的罪咎,阻止了他這麼做。

  猛地,他回想茨木童子說的話語……

  『你只是被操控,那我又何必再繼續恨你?又有什麼理由殺了你?』

  像撥雲見日一般,那快領悟的心緒,彷若近在咫尺,又彷若遙不可及。

  就在他即將知曉呼之欲出的答案前──

 

  一道熟悉可惱的聲音──再次出現。

 

  ──殺了他。

  ──殺了他,鬼切。

 

 

 

五章

 

  腦海傳來的聲音,讓鬼切瞪大轉為驚異的眼眸。他的反應,也讓茨木童子擱下左手,謹慎的觀察狀況。

  「鬼切?」

  「嗚!」

  一陣火燒的灼痛在鬼切身體裡不停奔走流竄,如同燒盡萬物的焚身業火,漸漸從頭到腳折磨著他,那痛不欲生的感覺,好似密密麻麻的細針順著血液循環流動,一點一點反覆扎著他的皮膚、他的臟器、他的神經。

  抓住額前的瀏海,他咬緊顫抖的雙唇,嘗試分散這溶於血中無法驅散且永無止息般的痛楚。

  全身就要分解了一樣,好痛……好痛……周圍的聲音也越來越遙遠……僅剩空虛、阻隔、模糊不清……

  只有那道聲音──

 

  ──殺了他。

 

  那道聲音引誘的說。

  閉嘴……

  ──殺了他,鬼切。

  閉嘴!

  閉嘴!閉嘴!閉嘴!

  「鬼切!」茨木童子低沉呼喚著。

  是茨木童子的聲音……

  「喂!振作一點!」

  茨木童子……

  到現在,他還這麼關心他……這樣,他要怎麼面對?

 

  ──你應該要恨我、憎我才對……茨木童子。

  ──尤其是現在,正被契約硬是試圖操控的我……!

 

  「殺了我……」他隱忍痛苦的對茨木童子道出不知幾遍的三個字。

  擅自拉住茨木童子的左手強硬移往自己的左胸口,鬼切用盡力氣緊握,任由茨木童子的指尖劃開他因劇烈的動作再次出血的傷口,甚至還讓其深深嵌進肉體中。

  「快住手!鬼切!」茨木童子嘗試拉回自己的手,卻是無動於衷。鬼切是真的鐵了心……要死在他的手中!

  「殺了我,茨木童子……」鬼切備受煎熬的祈求。

  「我沒有理由殺了你!」

  「有的……你的右臂……斷臂之仇,正是我……」

  「不!」茨木童子打斷鬼切,卻依舊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沾血的手掌慢慢貼上鬼切鼓譟的心臟,手指慢慢感受鬼切血肉的溫度。

  滾燙的血自鬼切的傷口流出,滑過茨木童子掌心上的洞口。他這才想起他剛剛讓自己受了不怎麼特別注意的傷。

  「不管怎樣……都請殺了我。」鬼切不再爭辯。

  如果不殺了他……就是他殺了他……這種事……他絕不允許!

  「我是不會這麼做的。」茨木童子也固執堅決。

  腦海迴繞的聲音仍未停止,鬼切滴下涔涔冷汗,再也難以自抑。低吼一聲,他將反應不及的茨木童子撲倒在地,跨坐在他的身上,他的手並沒有鬆開,鮮血一路蜿蜒,在包裹的血色繃帶畫出朵朵血花。

 

  ──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……

 

  聲音越發頻繁,宛如湍急的水流,衝擊著他奮力抵抗的心智。

  閉嘴!

  他不會屈服的。

  那個該死的人類……那份該死的契約……他絕對……不會如他所願!

  他也不會……再傷害他第二次了。

 

  ──不會再傷害你,茨木童子。

  ──一定。

 

  忽然──

  充斥的聲音變得像塗抹覆蓋的顏料,慢慢消失、慢慢不見。原本糨糊一般阻塞的大腦,頓時通順起來。

  他究竟……

  思忖著各種的可能,下秒,鬼切在自己的身上,看見了一幕他從未發生過的畫面──

  他的左胸處傷口,吸吮著茨木童子掌心流出的血,而原本令自己痛苦的血液……亦如被稀釋般,漸漸減緩……

  這是……

  他不願相信,但卻只能得出這個事實。

 

  ──茨木童子的血,壓抑了他體內那個人類殘存的契約。

 

 

 

六章

 

  那道聲音──完全消失不見了。

  原本沸騰的血液平靜了下來,左眼中,殘破的源氏徽章也不再閃爍令人不快的光芒,彷彿得以安寧沉睡。

  輕輕放開茨木童子的手,鬼切下意識摸向自己的傷口,凝神思索。

  為什麼……茨木童子的血液能夠壓制契約的力量?

  之前,他能夠支配茨木童子的鬼手,是由於那個人類的血……現在,茨木童子的血能壓抑那個人類的契約……難道是同樣原理?

  ──在他的體內,有兩股力量互相牽制著。一股要支配自己,一股要擺脫契約的操縱。

 

  「喂。」出聲打斷鬼切的沉思,茨木童子望著把他壓倒在地,此刻仍跨在他上頭的鬼切,反射性擰起疑惑的雙眉。

  「抱歉!」反應慢了數秒,鬼切趕緊離開茨木童子,困窘的跪坐在一旁,他滿是歉意的垂下頭,兩隻放在膝蓋的手收攏成拳。

  茨木童子抬起上半身,看了看掌心的洞口,又看了看鬼切左胸的心口。明明兩邊都是幾分鐘前造成的傷口,傷口不淺、算深,現在卻已經乾涸、凝結,甚至有快恢復的跡象。

  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茨木童子側首質問。

  「我不知道……」嘆了口氣,鬼切只能茫然的回應這四個字。

  「……」

  「硬要說的話……茨木童子,是你的血……抑制了那個人類注入在我體內的契約。」雖然聽起來匪夷所思。

  「我的血?」茨木童子重新看向自己的手掌。

  「應該沒錯。」鬼切能想到的,能夠有合理解釋的,大概只有這個了。

  「那麼,接下來你要怎麼做?還打算要我殺了你嗎?」瞇起眼,茨木童子瞅著他問道。

  「……是,」鬼切答道,接著繼續開口:「不過,我會等到你心甘情願殺了我的那一天,茨木童子。在那一天到來前……就算契約仍在我的體內,我也不會再成為那個人類的傀儡!」

  「哈哈哈哈!有意思!」茨木童子愉快的大笑,「既然如此,那隻鬼手,就當是我送你的薄禮吧!鬼切!」

  「茨木童子……」終於,鬼切不再歉疚的盯著對方,雙眸顫動。

  「在你身體恢復狀態以前,就待在這裡吧!大江山儘管遭受摧毀,但幾處地方還是安全的,至少不會被發現。」茨木童子瞥向鬼切多處有深有淺的傷痕,「你那些傷要痊癒無礙,也需要一段時間。」

  「……」鬼切沉默。不知該怎麼表示內心的感激。

  「活下去……不要再輕言赴死了。」茨木童子最後這麼說。站起身,他邁步留下漸行漸遠的背影。繫在腳踝的鈴鐺隨著他每一次的步伐叮叮迴響,在鬼切的耳畔一遍一遍環繞,直到視線中成為一點的身影消失,鈴聲才淡出。

  更是用力握緊雙拳,鬼切凝望茨木童子遠去的方向,赤紅色的眼瞳從原本的猶疑和躊躇,變成了決意和堅定。

 

  那一分、那一秒、那瞬間──鬼切在內心暗暗發誓了──

  他的一生──將要為了守護茨木童子的一切──而活……

 

 

 

七章

 

  那天開始,鬼切就在茨木童子安置給他的地方修養著身體。偶爾狀態不錯的時候悉心鍛鍊以防生疏,其餘時間便細心保養身邊的三把刀,如此循環。

  每日,茨木童子都會在早晨獨自出去,夜晚才回歸。兩人在那天之後也沒刻意對談,遇見頂多說幾句話隨即各做其事,相處互動趨近於無。

  但鬼切不是不想拉近彼此的距離,而是沒有理由,也找不到理由罷了。之前有過詢問茨木童子究竟出去做什麼的念頭,不過認真想想要是他不說,或是什麼不能亂說的事情,往後遇見反而更尷尬。

  久而久之,兩人的相處就成了這種模式。

  很久以後鬼切才知道,原來茨木童子一直沒放棄找失憶躲藏的酒吞童子。

  他並沒有多想什麼,只是內心一股不是滋味的感覺縈繞心頭,宛如有些東西堵在胸口,隱隱泛著酸腐的味道。

  很糟糕,卻擺脫不掉。

  他以為他知道茨木童子出去的原因後,會不再那麼牽掛,但在知道後,倒比先前在意許多。不停告訴自己不要去在意,意識反而越發清明。

  可他又能怎麼辦?

  望著在明月下獨酌清酒的茨木童子,鬼切眼神黯淡。

  轉身離去,他不知道茨木童子其實早已察覺到他,眼神同樣黯淡。

  各懷心事的兩人,談說後來僅剩無語。

  鬼切開始有意無意避開茨木童子,有時不得已遇見,也是快步交會,點頭表示招呼。

  他其實很不齒自己這樣的行為,明明茨木童子救了他……他卻這樣回報。可是他也無法卸下心裡那道坎。就像全心全意要為一人付出所有一切,那人卻只留一個背影給自己。

 

  ──他目光所及的身影……並不是自己,而是他人……

  ──原來……他還念著……

 

  每每思及此,鬼切就不願再想下去了。

 

  直到一次,鬼切正好撞見茨木童子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回來,一瞬間,他竟感受到了慌亂。

  再也不管什麼,他衝向他,擔憂的神情全表露在臉上。那些該死的想閃躲、不見面的堅持,霎時全將之拋諸腦後。

  「茨木童子!」他上前攙扶差點倒落的茨木童子,緊張的叫喚。

  他受了很嚴重的傷!摸向茨木童子腰腹,一手的濕黏讓他的大腦整個空白。

  「這沒什麼大不了的。」相比之下,茨木童子倒是氣定神閒,彷彿早習慣了。

  「怎麼可能沒什麼大不了!」他激動地駁斥。

  「不管它也會好的,不需要大費周章。」茨木童子輕描淡寫。

  鬼切固執地搖了搖頭,黏稠的血浸濕貼在他的身軀,染紅了他的白色衣著,他小心蹲下身讓茨木童子倚靠在他常待的樹下,隨即轉頭就要去找治療的藥。

  「等等!」茨木童子及時拉住鬼切的袖口,「鬼切……不要走。」

  聞言──他渾身一震。

  他沒有動,也動不了;他想冷靜,也冷靜不下。

  緩緩回首,他糾結的赤紅色眼瞳對上的正是茨木童子那雙懇求的金色眼瞳,就這樣子,兩人靜靜四目交對。

  忽然,衣袖輕輕一扯,下秒,他被動坐在茨木童子的身旁。

  「茨木童子……你的傷口……」他想表示自己離開的原因,卻不捨得掙開茨木童子還拉著衣袖的左手,「真的……不要緊?」

  「呵,我和那些弱小的妖怪才不一樣。」茨木童子喘出一口氣。

  「話不是這樣說……」他底氣不足的應答,又做好準備的提議:「茨木童子,我看還是幫你治療──」

  「自大的傢伙,你還是先管管你自己吧。」

  「……我知道你想要快找到酒吞童子……但也不要搞壞身體了……對他……或對你……都不好……」他苦口婆心的勸說,深不知自己多變的神情全落入茨木童子的眼裡。

  茨木童子淺笑閉眼,「謝謝你,鬼切……」說完,他沉甸甸的頭也自然而然地靠上鬼切的肩膀,感受鬼切再次渾身一震,他找了一個舒適的角度,沉穩熟睡。

 

 

 

八章

 

  茨木童子的確沒說錯。

  那時候算嚴重的傷,他不過靜心療養五天便恢復了,速度快得不禁令鬼切嘖嘖稱奇。他受的傷,雖然比茨木童子再嚴重一點,但也是最近才完全痊癒。

  「你要出去?」鬼切手放左腰處的三把配刀,隨口一問。這幾日下來,他們的相處開始有了對話,互動也不再似之前僵硬。

  茨木童子理了理戰袍,暼向鬼切笑了笑,答非所問,「呵!你的傷,看來已經好了。」

  「都是多虧你。」鬼切真心感謝,「而且,茨木童子,我可沒忘記你說了:『要讓我心甘情願殺了你。』」

  「哈哈哈哈!」莫名的,茨木童子一陣爽快,「真有骨氣!不介意的話,你可以繼續留下來。像你這樣的妖怪,大江山也找不出幾個!」

  鬼切漾起唇角,欣然接受。但想起自己體內解除不了的契約,笑容便顯苦澀。

  茨木童子的血雖然能壓抑契約的力量……可是能壓抑多久?哪一天,要是連茨木童子的血也無法讓他脫離契約的操控……他又會如何?前天他的體內,原本不痛苦的血液漸漸重新發作,久違的喚起了他對那個人類的恨意。是茨木童子發覺他的不對勁,二話不說劃開手掌,用血液減緩他的痛楚……

  『是你說,要讓我心甘情願殺了你吧?』他拒絕茨木童子的血時,他聽他這麼問道。

  但他真的欠他太多太多了。

  他只能用心血、用生命、用自己的一生──

  拼命守護他的所有一切。

 

  茨木童子上下觀察著鬼切的狀態,最後關心的盯住鬼切的左眼。

  「契約……今天沒發作吧?」

  鬼切搖了搖頭。

  「那麼,來酣戰一場吧!鬼切!」

  「……什麼?」突如其來的邀戰,讓鬼切反射性回問。

  「想要我心甘情願殺了你,至少也要讓我對你有所興趣啊,鬼切。」茨木童子偏過頭,挑釁一笑。

  「可是……」

  「別忘了之前和你大打一場,你根本都沒出全力,只是要我殺了你吧?」

  鬼切輕嘆,最後還是拔出了其中一把刀,原本右側休息的鬼手也提起刀,蓄勢待發,「要是有機會讓你殺了我,那麼我會全力以赴。」

  「很好,不要讓我失望了。」茨木童子眼神發亮。

  音落,鬼手與刀刃相擊──

  紅與白的人影穿梭在樹林間,鏗鏘呼嘯不斷。

  鬼切想起了剛回來大江山遇見茨木童子的時候,似乎也是如此。

  不過當時的自己處於被動迎擊,盼的是死在他的手中。儘管現在想法依舊,但心境──卻不同了。

 

  是他,重啟了他的人生。

  是他,重塑了他的思想。

  是他給了他原諒。

  是他給了他體諒。

  教他保護的人,是他。

  教他守護的人,是他。

 

  開啟他一切驟變的人──正是他。

 

 

  太陽垂下,交替掛上月亮。

  一戰下來,兩人最後以平手告終。約定來日再戰。

  對妖怪而言,一場交戰上攻防數百回合不算什麼,只要棋逢敵手,從早打到晚說是家常便飯也不為誇大其辭。

  「沒想到還不賴啊。」收回手,茨木童子愉悅的看著鬼切。

  鬼切收起刀,不知該如何答覆。他知道茨木童子的實力不容小覷,所以聽到他的讚歎,著實有些不勝惶恐。

  茨木童子看著鬼切的反應哼了哼,也不打算再說什麼。

  「今日是滿月啊……」仰望夜空,茨木童子輕聲呢喃。

  眺望茨木童子稜角分明的臉龐,鬼切不捨抬頭。月光皎潔,灑落光和影交織的美,在茨木童子身上更顯屏息。

  他看著他,靜靜地、默默地、悄悄地。

  看著看、看著看,

  終於──仍是癡了……

 

 

 

九章

 

  茨木童子說是個好戰分子也不為過。

  在知道鬼切的實力後,他只要興致一起,就會跑去找他,酣暢淋漓。兩人戰久了,也會互相指點一二,切磋磨練下來,兩人的實力又比之前更加精進的多。只是更多的時間,茨木童子依舊會出去,不放棄的找線索少之又少的酒吞童子下落。有時夕陽西下前便會回來,有時一去就是好幾天,不再像之前每天固定夜晚回歸了。

  等待是很煎熬的。

  尤其是自己倍感在意的人。

  好幾次看見疲憊回來的茨木童子,鬼切都忍不住想一起幫忙分擔,但話到開口時,卻又硬生生嚥了下去。

  ──他實在沒辦法懷著平常的心態去幫助茨木童子。

  最久的一次,是茨木童子出去,就過了大半個月,回來幸好沒有帶傷,只是鬼切從這段日子裡,明白了他對茨木童子懷抱的關注和思念。

  關注。關切。

  思念。想念。

  本來的他,是為了為自己的罪惡而贖罪,

  然後茨木童子直接原諒了他。

  本來的他,是為了要讓茨木童子殺了他,

  然後茨木童子告訴他活下去。

  本來的他……現在的他……

  回憶如昨,有什麼還是一樣,也有什麼已經不一樣了……

 

  鈴鐺脆聲,斷斷續續飄盪在林中。

  聽聞鈴鐺聲,他立刻想的,就是茨木童子。

  曾經,他告訴過他:這只鈴鐺,是酒吞童子送給他的禮物。

  ──那是他第一次對他提起酒吞童子。

  當時他隨意瞥了一眼。尋常隨處可見的東西,一個金色鈴鐺,不理解為什麼能讓他如此在乎?

  『他也是第一個把我當朋友的人。』接續,他這麼說,一抹溫柔的笑意,也浮上他微瞇的眼角。

  他撇過頭,霎那明白了些什麼,心口處,有什麼是空蕩蕩的……

 

  「鬼切。」鈴鐺聲由遠而近,伴隨茨木童子的呼喚在左側響起。

  「你回來了?」鬼切回神仰頭看向杵在自己身邊的茨木童子,敏銳的察覺茨木童子似乎有點不對勁,但又說不上哪裡不對勁。

  「來戰吧,鬼切。」茨木童子一如往常的邀戰,卻不如往常充滿戰意。很明顯,鬼切感覺得出來。

  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鬼切站起身。

  茨木童子沒有回答。他逕自揮出鬼手,欠缺殺意和妖氣的攻勢,輕而易舉便被鬼切徒手攔劫。

  「茨木童子!」他果然怪怪的!「到底發生什麼事了?你……」

  「閉嘴!」話未完,茨木童子大聲打斷鬼切,「你只要想著要怎麼讓我心甘情願殺了你就夠了!而我,只要想著要怎麼找回以前的摯友就行了!」

  「茨木童子……」他……難道……「你遇到酒吞童子了?」

  被抓住的手輕輕一搐,茨木童子閉上眼睫,搖了搖頭。

  「那麼……」

  「我只是不想忘記……我和他度過的那段時光……」茨木童子脆弱的開口,神情是鬼切沒看過的無助和迷茫。

  他想,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,在他的面前,展現了他不願讓人發覺的脆弱……

  「鬼切,我以為我會永遠記得摯友,因為他對於我來說是那麼重要。但這些日子和你相處下來,我覺得自己真是太天真了。我把過錯歸咎於你,以為是每天和你相處,我才會快要忘了摯友……所以我開始花更久的時間去找摯友、去和你說摯友的事,想著這樣我就不會再遺忘摯友……」

  鬼切下意識抓緊茨木童子的手。這一分,他從他口中親耳聽到了太多他從沒去想過的原因……

  「你很想他。」明明是疑問句,他卻用了肯定──因為他懂,思念的感受。

  茨木童子睜開眼,不置可否。

  得到默認的答案,鬼切苦苦地笑。

  「但是……」茨木童子轉而盯住鬼切,「但是,我還是錯了──」

  錯了……?錯了什麼?

  嘴角的苦笑褪去,鬼切倏地閃過一種不該有的期待。期待?他要期待什麼?酒吞童子對於茨木童子,還能比他重要?

  「鬼切,我在找摯友的時候,想最多的人……是你。」

  ──他……?

  「我拼命在找摯友的時候,想著的不是摯友的安危,而是你在我出來的時候,契約有沒有發作?」茨木童子抽回手,撥弄遮蓋鬼切那隻左眼的瀏海,「我害怕你因為沒有我的血而遭受契約的折磨,最後敵不過契約的操控……而你……也會和摯友一樣……忘了我……」

  「不會……絕不會!」鬼切任由茨木童子輕柔撫摸自己那隻左眼,佯裝的平靜逐漸隨一字一句崩塌,「我絕不會忘了你!茨木童子!因為、因為我──」

  話語嘎然一停,鬼切因為自己激動的反應僵住了。

  他說:他錯了,他的地位,在他心裡有了分量。

  他說:他害怕,他害怕他,因為契約遺忘了他。

  過錯?害怕?

  這些,應該是自己,而不是他。

  ──應該是這樣的。

  茨木童子莞爾一笑,金色的瞳眸流轉的,是鬼切看過的那一抹──溫柔……

  「謝謝你,鬼切……」時隔已久,第二次,他再次聽到他的答謝。

  一陣悸動繚繞於胸,盤據不散,心口處,原本那空蕩蕩的地方,似乎有什麼填了進去……

 

 

 

十章

 

  也許,他對他的情感,摻拌了一些連自己都來不及剔除的無形之物。

  要說並非他本意?還是要說有什麼驅使?或者要說──其實,這是自己默認下造成的?

  不論是什麼,那無形之物亦再無法和初始的情感分離。

  它們變得密不可分,然後,昇華成了另一種情感──

  而那情感──

 

  ──名為「眷戀」……

 

 

  人影獨坐,酒盅在手,酒壺置地,地上落滿枯黃枝葉,微風輕拂,枝葉飛舞,無力便又飄然於地。

  仰頭一飲而盡,人影重新添酒,酒色清淡見底,卻飄香四溢,幽幽醺然。

  鬼切練習完刀法欲尋茨木童子,所見的正是這幅景象。

  看著老仰望月夜的茨木童子,他站在遠處,深怕破壞畫面的躲在樹後,不敢上前打擾。

  「別站在那了,過來陪我喝酒吧!」早察覺鬼切身影的茨木童子偏過頭,笑著晃晃手中飛濺幾滴酒的酒盅。

  鬼切也不推託,走向茨木童子跪坐於身旁。他接過他手上的酒盅,抵於唇邊小酌幾口。酒滑入喉,清冽香醇,不一會兒卻後勁翻湧,夾帶燒灼重回舌尖,他眉間一皺,拿開酒盅抿了抿唇,幾乎用了很大的定力才沒咳出。

  他咂了咂舌,此時酒味存留,竟嚐出了另一分不同的感觸。他不禁著魔的再酌幾口,直至酒盅成空。

  「這酒……還真不是一般的烈。」他一語雙關,也算對酒的評價。

  「呵呵!」茨木童子輕笑兩聲,介紹道:「這酒名『相見恨晚』,若非遇到真正相見恨晚的人,是喝不出酒中的精隨。」

  「酒中的精隨?」鬼切也輕笑。喝酒還有這門事?

  「鬼切,你方才喝的感覺怎麼樣?」茨木童子添上新的一杯酒,聲線飄渺。

  鬼切簡略描述給茨木童子聽。

  「那你和我一樣。」茨木童子頗些惋惜,「這酒我也曾和摯友一同對酌,可惜我們也沒喝出『相見恨晚』的精髓。」

  鬼切訝異的看了他一眼。但連他也不清楚自己訝異的是茨木童子又一次和自己提起酒吞童子,還是訝異茨木童子和酒吞童子沒喝出這酒的精髓。

  只是訝異後很快有一股排斥的情緒蔓延。

  掩飾的繼續飲酒,他默然不語。變相對茨木童子表示著自己不想繼續有關酒吞童子的話題。

  「酒吞童子是我一生的摯友,無人可以替代。」就在靜得連呼吸也要消失的時候,茨木童子轉頭淡淡的對鬼切說。他必須要讓他明白,他對摯友、和對他是什麼樣的不同──

  「我知道。」鬼切快速回答。因為知道,所以才不想聽;因為知道,所以才想迴避;因為知道──

  他放下酒盅,側身朝向茨木童子。他酒量不似茨木童子好,只能稱作普通,幾杯烈酒下肚,他的臉頰早已竄升一團潮紅。興許是喝了酒壯大了膽子,他舉起雙手捧住茨木童子的臉,將他拉近自己。

  「那我……我又是如何?」他如此問,不安的眼神透進茨木童子眼底。

  茨木童子一嘆,勾勒的嘴角參雜無奈。

  「鬼切,你代替不了摯友。」茨木童子如此答。他不能欺騙自己對酒吞童子的感情,那個人是他第一個,將自己當作朋友的人。「他送給了我這只鈴鐺,好比我送給了你那隻鬼手,都是承諾。」

  「你的鬼手明是我砍下的。」別過眼,鬼切抵賴不認。

  「呵,確實。」茨木童子笑道,向前一傾,他的額頭與鬼切的額頭相貼,頰邊紅酡,不知是羞赧亦或酒醉,「所以說,擁有這層關係的你,也一樣無人可以替代,鬼切。」

 

  ──況且,倘若沒有酒吞童子……我……也不會認識你,鬼切。

  ──你和摯友……都是我重要的人。

 

  「……你的鬼手被我所斷,你有沒有後悔過?」趁著醉意麻痺了思考,鬼切繼續把滿腹的問題提出。

  「如果我後悔了,我就不會和你在一起。」

  「我想也是……」鬼切自嘲一笑。沒錯,有誰會不後悔?猛然,過了一會兒他才覺得有什麼不對……茨木童子……他說了什麼?

  「你剛剛說什麼?再說一次?」他有沒有聽錯?茨木童子是說──

  茨木童子勾唇一笑,退開他們隨時會鼻碰鼻的親近。他已經聽到了不是嗎?

  「鬼切!來戰吧!」茨木童子興奮的兩眼發光。

  「但是我的話還沒問完……」鬼切跟不上節奏,尾音微墜。

  「興致已起,誰都不能阻止我的慾望!鬼切!來戰吧!」茨木童子的左手凝聚出一顆黑焰,蓄勢待發。

  無可奈何的拔出腰間的刀,轉瞬,鬼切會心一笑,全力應戰。

  ──畢竟,那張寫在臉上的神情,已經不需言語。

  天上,月夜掛空,地上,酒壺及酒盅依偎,相伴枝葉在側;遠處,刀鳴動聽,鈴聲清脆,餘音繞樑……

 

 

 

十一章

 

  鬼切將擦得雪亮的第三把刀拿在手中轉腕揮舞,刀銳鋒芒,揮砍都能用肉眼清楚看見一道銀紅宛若光的軌跡劃破空間,接著動作一氣呵成的收於腰側。

  「你看起來很愛護你的這三把刀。」至始至末看著鬼切保養刀身的茨木童子冷不防說道。

  鬼切含笑看向茨木童子,又看向自己的三把刀,眼神寵愛,「當自己的武器如同自己身體的一部分,那麼它們好比手和腳般不可或缺,說是比性命還重要的事物也不為言重。」

  「喔?」茨木童子有意多看了兩眼。

  「而且,」鬼切的聲音一輕,細微的只有自己聽得見,「你也是……比我的性命還要重要的人……」

 

  ──同樣不可或缺。

 

  「鬼切?」茨木童子不解的喚道。鬼切蠕動著唇瓣,卻聽不見他說什麼。

  「沒事。」鬼切悠悠一笑,話鋒一轉,「茨木童子,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?」

  茨木童子挑眸相詢。

  「在你這裡……除了酒吞童子……你的摯友外,有沒有……我?」他低低地問道,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臟。

  茨木童子一愣。

  「哈哈哈哈!」半晌,茨木童子揚聲長笑,換作鬼切一愣,讓他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問錯了問題?

  「我以為你早知道了,鬼切。」又過了半晌,茨木童子才回道。

  擔心他遭契約操控、邀他一起飲酒暢談、找他交手對戰、還有關注他身邊的事物……這樣,他說他那裡有沒有他?

  鬼切眼眉一挑,「這算不算明知故問?」

  「明知故問。」茨木童子摩娑著腳踝上的鈴鐺,不一會兒神色掠過一瞬空茫。

  「你不會放棄找到酒吞童子。」一個疑問,卻又是肯定的語氣。

  「明知故問。」茨木童子睨了鬼切一眼。

  「如果哪天我像酒吞童子失蹤了……你會不會也來找我?」

  「不會。」觀察臉色微白的鬼切,茨木童子輕哼,「因為,我不會讓你說的事,有到來的那一天。」

  鬼切失笑,撫了撫自己的三把刀,「但是,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,茨木童子,你也不要來找我。」

  茨木童子再睨了鬼切一眼。接下來鬼切說的話,卻是讓他的心中一動。

 

  「因為我──一定會回到有你的地方。」

 

  「……」忍不住,茨木童子還是笑出了聲,「呵!你又保證一定找的到我?」

  鬼切笑而不語,倏地笑容一僵。

  「怎麼了?鬼切?」茨木童子立刻感覺到異狀的問。

  「沒事。」鬼切趕緊裝作無恙的回應。

  一陣刺痛自左眼傳遍全身,清醒了他有預感再也無法逃避,唯有選擇面對現實的這一事實。

  沒錯……

  是該面對了……

 

  ──只要他體內的契約仍然存在。

  ──他永遠,就會是不定時威脅到他的危險。

 

 

 

十二章

 

  世上沒有一人希望自己是不幸的。

  但美好的時光總是不久。

  他們早該明瞭──確認彼此情意的兩人早該明瞭,他們初始的相遇已經誥誡了他們之間的阻礙。

  ──又殘酷、又殘忍,不帶任何一絲溫柔的邂逅,以及重逢。

 

 

  鬼切發現最近自己體內的契約發作的時間,間隔有不斷縮短的跡象。

  最早一次靠著茨木童子的血,壓制了他數個月的契約,然第二次、第三次……到這幾次以來,契約發作的頻率不僅增多,而且一次比一次壓制過後更是劇痛。他知曉靠茨木童子的血來處理體內的契約不是長久之計,只是他沒料到那個人類對於操控自己的執著竟如此深沉。

  他隱忍契約賦予的痛苦,不過這痛苦和那個人類加諸在他身上的痛又算的了什麼?和他對茨木童子造成傷害的痛……又算的了什麼?

  「沒事吧?鬼切?」茨木童子蹙眉的瞅著鬼切的左眼,破碎的徽章經過大半時間重見輝煌的金亮,很是美麗,卻也很是致命!

  鬼切粗重的喘息,渾身發著抖,咬緊牙根,他狠狠吸著氣,再狠狠咽下椎心刺骨的疼痛。他沒有多餘的心力回應茨木童子,腦中那道聲音如海潮翻捲拍打,湮沒了他的意識、他的思考。

  無法停下。

  無法停止。

  無法──

 

  ──殺戮,就是你的宿命。

  ──殺了那些惡鬼,一個不留。

  ──源氏的徽章,是你深信的正義。

 

  利誘的聲音不停催眠著鬼切,全是以前的他深信不疑的意念。

  ──卻是他現在的夢魘。

  那個人類難道以為重新灌輸這些東西,他就會乖乖受他擺布回去?那個人類難道以為他還是以前那個唯命是從的傀儡?只要幾句甜言蜜語幾句稱讚,就能獻上忠心的愚蠢之人?那個人類……那個該死的人類……那個毀了他作為妖鬼的身分的人類……

  ──他就那麼想要他再為他效命?

  想都別想!

  現在,他來之不易的自由,豈能被他一次又一次摧毀?

  但要解除契約,方法──只有一個。

  ──殺了那個人類。

  ──殺了他。

  ──除外,別無他法。

 

  ──鬼切。

  「鬼切……」

  那是兩道呼喚他的聲音。

  強硬的,在腦中。

  溫柔的,在耳畔。

  疼痛,在血液裡分裂,一邊,是緩緩流淌於體內的灼痛;一邊,是緩緩流淌於體外的心痛。心痛不再,灼痛尚存。

  以及那是──

  血。

  黏稠的血。

  腥鹹的血。

  在自己的手、自己的腳、自己的身。

  抹不去、清不掉。

  他第一時間先是注意四周。

  ──茨木童子!

  他想起了他。

  那個他願意用一切去守護、去保護的人。

  「茨木童子!你在哪裡?」

  他奔走在無邊無際的山林裡。

  不停奔走,不斷奔走。

  隨後──他看見了。

 

  ──那是,

  ──他寧可不要看見的,

  ──世界。

 

  ──鬼切。

  「鬼切……」

 

  聲音猶言在耳,但眼前卻又清晰的……難分真假。

  茨木童子躺在一灘尚有餘溫的血泊。

  「茨木童子……?」

  毫無生息。

  毫無回應。

  「茨木童子……?」

  沒有生息。

  沒有回應。

  茨木童子──死在了那裡──

 

  ──只要你體內的契約沒有解除,你永遠只能是一把斬殺大江山惡鬼的刀。

 

  最後,在腦中,強硬的聲音最後這麼說。

  最後,在耳畔,溫柔的聲音──已然消逝……

 

 

 

十三章

 

  「鬼切……鬼切!」

  茨木童子……

  鬼切不願面對的緊閉雙眼。

  他死了……茨木童子死了……因為他……因為他!

  他殺死了他──!

  「鬼切!」是迫切叫自己的聲音……好熟悉,像是茨木童子的……

  有些乾澀的舔了舔舌,他才發現自己的唇角殘留著鮮血,血的味道在口中擴散,也是同樣熟悉,像是茨木童子的……

  茨木童子……茨木童子……

  「睜開眼睛!鬼切!」

  為什麼?睜開眼,他還剩下什麼?剩的也是那個人類該死的契約罷了。

  ──要他面對這個現實,不如讓他去死。

  領口被誰憤怒的提起,又是搖晃他的身子,又是破口大罵。

  「鬼切!是誰說不會成為他人的傀儡?是誰說要讓我心甘情願殺了你?是誰說絕不會忘了我?是誰說一定會回到有我在的地方?是誰!鬼切!」

  是誰?這些話……他怎麼知道是誰說的?但是,怎麼總覺得也那般熟悉……

  「給我醒過來!」

  好吵。

  為什麼?為什麼要他醒來?他醒來……能見到什麼?

  他想見的,只有他而已──

  「茨木童子……」鬼切沉痛地吐出這個名字。

  要是真要他面對……

 

  ──他只想要……見到他。

 

  他緩緩睜開無神情的赤紅色眼眸。

  「鬼切!」眼前,模糊的人影再一次叫著他。他眨了眨眼,模糊的人影也逐漸呈現真正的模樣……

  「茨木……童子?」他不確定的再眨了眨眼。

  怎麼……可能?

  「是我。」

  一瞬間,黯淡無光的無神眼瞳彷若被上釉的瓷器漸漸透光發亮,恢復神采,鬼切不敢置信的死死盯著茨木童子,發顫的手摸向茨木童子,是激動、是吃驚、是震撼……

  下秒,他用力抱緊了他!

  「你沒死……你沒死……」鬼切雙臂圈著茨木童子,那樣使勁的力道,就連身上的骨頭都隱隱抗議起來。

  「我?你在說什麼?我不過是多放點血,但也不至於死了。」茨木童子一臉「你也太小看我」的說道。寬大的手掌上,一道比起之前稍長的傷口剛止住血流。

  「我以為你死了。」身體是發抖的,聲音也是發抖的。鬼切沒有鬆開環抱,想到那歷歷在目的情境,他怎麼也不願相信剛才那只是一場夢。

  感受鬼切的不安,茨木童子暗暗思忖。

  他死了?

  是方才鬼切昏迷的期間,契約在鬼切無抵抗的意識下試圖操控的嗎?

  其實茨木童子也有所察覺,雖然鬼切沒有說出口,但或許連鬼切都沒發覺吧?每當他因為契約痛苦的時候,他那隻左眼中的破碎徽章總會零星閃爍,以及身邊總會散發那非妖非鬼的氣息……

  極限了吧……

  茨木童子得出這番結論。

  ──看來靠他的血壓制鬼切體內的契約……貌似要無效了。

 

  環抱持續很久很久,彷彿是一個世紀,彷彿是無垠永恆……

  「鬼切。」

  「茨木童子。」

  兩人異口同聲,先說的都是彼此的名字。

  接續是一言難盡。

  鬼切垂下手,環抱的距離終於仍是寸寸退卻。併攏手指,他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,被茨木童子用眼神毫不留情的嫌棄了。

  又是一片死寂。

  先打破氛圍開口的,是茨木童子。

  「鬼切,你去吧!」

  「茨木……童子?」

  「那份契約一直在你的體內也不是辦法吧!」茨木童子一針見血。

  「……」

  「我的血……已經無法壓抑契約的力量。再這樣下去,你承受不住契約的痛苦也是早晚的問題,我不想看到那樣的你。」

  「但是解除契約的方法只有一個:那就是殺了那個人類。」

  而鬼切沒有說的是,那個人類告訴他的話。

 

  ──『我死了,你也不能獨活。』

 

  當時他沒有牽掛,他只恨不得將那個人類碎屍萬段,他要復仇,作為一個憎恨的惡鬼,一起死就一起死,同歸於盡又何妨?

  現在,他有了茨木童子──這個他牽掛、思念的人,他無法在像以前一樣了。

  ──但也確實……該做出了斷了。

 

 

 

十四章

 

  茨木童子明白鬼切要解除契約只能回去源氏。

  但沒想到辦法竟是要殺了那個人類。

  ──那個人類,用不義的方式,偷襲了他的摯友;用卑鄙的方式,試圖操控住鬼切。

  「你打算去殺了那個人類嗎?」茨木童子盯著遙望彼方的鬼切。

  鬼切靜靜沉吟,他站起身,緩緩走向兩人時常一同在樹下相鄰而坐的不遠處,抽出從不離身的三把刀,一把一把將其豎立於地,刀尖沒入土壤,卻無一把嗡嗡震動,甚至還屹立不搖。隨即他又緩緩走回茨木童子身邊,嘴角噙笑。

  「鬼切你……」茨木童子驚詫、不解。

  ──他曾說:『當自己的武器如同自己身體的一部分,那麼它們好比手和腳般不可或缺。』

  ──他曾說:『他的刀,是比性命還重要的事物也不為言重。』

  鬼切明明──這麼對他說過。

  但鬼切……鬼切他──卻留下了他曾言之的「重要事物」!

  欲爬起身,茨木童子卻被鬼切的左手壓住了肩膀。

  鬼切依然噙笑。他知道他要做什麼。

  右側,隱藏的鬼手隨著鬼切右手一揮聞風現身,鬼手上握著的,正是茨木童子見過鬼切最後揮舞的那把刀。

  「我一定會回來。」他留下刀、留下承諾。

  「鬼切──」

  俯下身,他吻上茨木童子額前的髮。

  如此慎重其事。

  如此刻骨銘心。

  「等我,茨木童子。」

  他轉身,道別。

  一種似近非近的距離逐步拉長,宛如綿延到極限的絲線。茨木童子的金色眼瞳緊緊目送鬼切離去的背影,風聲高唱離別,只是那異常專注的神思,除了鬼切的腳步聲外,什麼都聽不見了。

 

  再見,又是何時?

  再會,又是何日?

  但是,他相信他。

  他相信他。

  他要他等。

  所以,他等。

 

  不論要多久、多長。

 

 

 

十五章

 

  年年月月,光陰荏苒,轉眼便是兩年。

  被鬼切留下後再未動過的三把刀仍舊在原地,好似某種信仰,也好似某種執念。它們日復一日再等待主人的回歸,堅定不移。

  不遠處的樹下,是不變的酒壺和酒盅,與盤坐的茨木童子。

  ──兩年了……

  從鬼切離開他,打算解除契約到現在,已經兩年了。這兩年間,他一面繼續找酒吞童子的下落,一面等待鬼切履行他對他的承諾,回到他們約定的境地。

  拿起盛了酒的酒盅,茨木童子置於唇邊,卻沒了動作。酒香微醺,醉了他那雙妖嬈的金色瞳眸,半垂眼睫,他鎖著清澈明淨的酒。靜默在周遭流逝,誰都看不出在他那雙馳魂奪魄的眼底下,藏著怎樣的心思……

  清風無端吹拂,吹起了茨木童子雪白的長髮,吹起了茨木童子殘破的右臂袖口,吹起了酒盅裡的波瀾漣漪,吹起了內心裡的愛恨痴狂……

  「呵!」忍不住的,茨木童子嗤笑,最終還是將酒盅隨手一扔,酒灑了一地,落得澆於塵土的結局。

  他一直以為,摯友在他心中的地位不會因為鬼切而有所動搖,雖然鬼切和摯友相比,多了一股難言描述的「特別」。但是酒吞童子是第一個將他當朋友的人,甚至還送給他那只鈴鐺,他理應當該對找酒吞童子這件事更加上心,更加盡力才對……

  可是茨木童子終究沒辦法欺騙自己。

  他想的最多的人、在乎最多的人──始終是鬼切。

  望向被自己扔在一旁的酒盅,他想起一個月前離開大江山前往京都的情形。他清楚的記得,他前往京都的緣由,是因為聽到妖怪說一位類似酒吞童子模樣的妖怪在京都周圍徘徊,他為了確認,來到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人類世界。沒想到還沒打探到酒吞童子的行蹤,反倒聽見了許多人類相傳的消息……

 

  『聽說沒?最近源氏降伏了一隻大江山的妖怪!』

  『啊,我知道我知道!真可怕啊!沒想到竟然會有妖怪闖進源氏!』

  『不不,好像那隻是很久以前被源氏抓過的妖怪,或許是去復仇的吧!』

  『那麼那隻妖怪最後怎麼了?』

  『還用說!肯定是被源氏消滅了吧!』

  ……

 

  那些人類一來一往的話語,讓茨木童子的身體像被掏空一般,早忘了他來到京都的理由,是為了酒吞童子的下落。他不記得他什麼時候回到大江山,他只拼命想忘掉從人類口中聽來讓自己惴惴不安的消息,拼命想把那些擾亂他的話語拋到九霄雲外……

  但怎麼也忘不了。

  其實他和鬼切的相處,算起來不比酒吞童子來的少,打的架也不比酒吞童子來的差,甚至關心他的程度……可能還比酒吞童子來的多。

  ──只有喝酒這方面無法盡興而已。

  就算在之前還沒找到酒吞童子的時候,他也會獨自飲酒作樂。後來有了鬼切,喝酒這檔事便稍稍有趣些,到他老拉著鬼切對酌開始,他便隱隱明白出什麼了。

  ──只是自己領悟的太晚。

  但他深信……鬼切並沒有死。

  他深信他會回來,因為……他答應過他。

 

  『等我,茨木童子。』

  『我一定會回來。』

  『因為我──一定會回到有你的地方。』

 

  從沒有誰,對他說過這些話。縱然是送給他鈴鐺的酒吞童子,對他也只說過能夠再去找他。

  而這些話,也許沒有人懂之中的感觸,可對於他而言,是多麼、多麼重要……

 

 

 

十六章

 

  思緒間,又是一夜降臨。

  一輪滿月輝映,茨木童子仰頭看望,細細瞇起自己金色的眼眸。獨自經過了多少悲歡離合?又是獨自度過了多少的陰晴圓缺?記也記不清了。

  忽然,他瞥向觸手可及的酒壺,回憶與鬼切兩人第一次對酌討論的「酒中的精髓」。

  伸手拿酒,他拾回被自己扔在一旁的酒盅,斟滿於內。

  「若非遇到真正相見恨晚的人,是喝不出酒中的精隨……嗎?」他凝視鏡於酒中自己的面容喃喃自語。多久沒喝酒了?一年……兩年……似乎在鬼切離開後,他就沒再碰半滴了吧!有時興致不錯,想著能好好喝上幾杯,卻總在最後關頭無法飲下,而自己心中也明白為什麼。

 

  ──他喝下的酒已然不是酒,而是思念。

 

  酒是那樣的滋味,那麼思念是怎樣的滋味?

  ──在「相見恨晚」下的思念,又是怎樣的滋味?

  下定決心,他舉杯飲盡。

  一樣的甘醇、一樣的幽香、一樣的回韻……

  幾乎是一如既往。

  就在他準備嘲笑自己之際──

  「……」

  不,不會的,絕對不會的……一定是自己的錯覺吧!

  「相見恨晚」的味道……喝過無數次的酒……

  一定是自己太久沒喝酒的緣故,一定是自己太久沒喝酒,忘記酒是如此味道的緣故……

  發了瘋似的,他將酒壺的酒悉數飲盡。只是越喝,那越不願承認的錯覺也變得更是清晰……那彷彿滲入骨髓的酒,讓他愣在原處動也不動,明明身體是溫熱的,他的心卻像被剜了一刀,空空的、涼涼的……

  胸口心臟處的涼意,除了涼意,還帶有撕心裂肺的苦痛……

  曾幾何時,他一直很想因為誰喝出「相見恨晚」的精髓,但此時此刻,他卻寧願自己一輩子都喝不出那種精髓。

 

  ──在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見的情況下體悟相見恨晚,是不是一種諷刺?

 

  呵呵!多可笑!

  要是沒有相遇、沒有相識的話,也就沒有所謂的相見恨晚了吧!

  要是相遇了、相識了,最後忘掉的話,也就沒有這般的苦、這般的痛了吧!

  「早知道會這樣,那一天不應該叫你去,而是直接殺了你的。」他慘笑著鬆開手,酒壺墜地,發出悶悶的「咚」一聲滾落到樹邊。不自覺摸向心口,他深吸一口氣,像要抓住些什麼,卻又什麼都抓不住般,手裡僅剩空蕩寂寥。

  望向不遠處的三把刀,茨木童子滿腦子都是自己與鬼切在一起的記憶。

  不論是剛開始自己誤會鬼切的大打一場、鬼切要求自己親手殺了他的錯愕、靠自己的血壓制鬼切的契約、產生隔閡又冰釋前嫌的第一次對戰、自己內心因為鬼切的矛盾掙扎、還有邊喝酒邊談天說地、以及明知故問的問題、到最後自己的血再也無法壓制鬼切的契約、自己再也幫不上鬼切的忙,然後眼睜睜目送他……

 

  鬼切──

 

  他無聲呼喚。

  什麼時候,他才會回來?

  什麼時候,他們才會再見?

 

 

 

十七章

 

  夜晚來得快,去得也快,當曙光乍現,晦暗也隨之悄然離開。

  空氣飄散著太陽初醒的氣味,寂靜的樹林龜裂一片幽暗,滑進一絲無人發覺的明亮。

  站在像極墓碑的三把刀前,茨木童子撫著三把刀的刀柄,神情悵然若失。

  垂在肩畔的長髮隨著他的呼吸起伏,一縷一縷滑落到胸前,被遮蔽的俊顏也因而現於光的照耀,描上一層淡淡的金邊。

  恍惚中,他在刺眼的光線下回過神,反射性倒退一步,右腳踝的鈴鐺清響,喚醒了他無盡的沉思。

  ──他竟然看著那三把刀,想了鬼切一夜。

  他思念他,已經到如此地步了嗎?

  沒有鬼切,又領悟「相見恨晚」的世界,原來是這樣嗎?

  呼吸莫名變得困難,周圍的沉默宛如抽乾了所有的空氣,連帶他身體的力氣也抽乾了。

  無力坐在三把刀前,他用顫巍巍的左手,捏緊了自己右手殘破、飄拂的袖口。

  ──那瞬間,他便明瞭,他注定──是不能沒有鬼切了。

  是他,讓他有愛恨怨愁;是他,讓他的一生,變得不再平庸無奇。

  鬼切……

 

  ──你是死?是活?

  ──你不是說要死,也要死在我手中嗎?你要是還活著,不是說要回到有我在的地方嗎?

  ──我在這裡,在你說比性命還重要的事物身邊等著你。

  ──那麼,你在哪裡?

 

  他一無所有,也一無所求。

  事過境遷,他唯一奢望的,

  只有他給予他的魂縈夢牽。

 

  「……果然,那時應該要殺了你的。」良久良久,茨木童子垂頭自嘲。

 

  「所以,你心甘情願要殺了我了?」

 

  突然,身後傳來一句熟悉的話語,明顯地,茨木童子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快。還沒來得及轉身,一個人影從後面環抱住他,彷若不可或缺的,緊緊不放。

  「茨木童子。」熟悉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,帶著的是誰都無法撼動的堅定。

  欲確認的掙脫環抱,茨木童子激動仰頭,熟悉的面容依舊,而那隻在印象裡有著源氏徽章的左眼,則與以往不同了。

  「鬼切──」話未盡,雙唇相貼的觸感,讓茨木童子愣愣睜大眼眸……那短暫如蜻蜓點水的吻,卻飽含了遠久深邃的承諾。

 

  「我說過了──」鬼切重新抱住他。

  如此慎重其事。

  如此刻骨銘心。

 

  「我──一定會回到有你的地方。」

 

  一如曾經的心中悸動,茨木童子輕笑出聲,淚光之下的笑靨,屏息如斯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【-FIN-】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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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銀海火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